一个人的焦虑
我的读书经历常常引起人们的感叹,一则因为过程曲折,由初中而中专,由中专而高中再到大学;二则由于父亲多年染病且年纪大,支持我读书的是我的三位兄长。为了读书,大哥带着我跑遍了前门后门,送出了不少的土产特产。然而当废寝忘食日以继夜地刻苦终于考出一个大学又要考一个研究生时,我问大哥考什么专业,他却毫不迟疑地说想考什么就考什么,即使古代汉语也可以。我感到有些困惑,古代汉语是一个注定清贫的专业,连我自己都有些彷徨,读书虽说不能只为好赚钱多赚钱但也不能眼看着受穷吧。古往今来都讲“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 她也许是最会唠叨的人了,而且这几年因为失聪,看口形辨析讲话者的意思毕竟力有不逮,于是所有熟悉她的人都说:“只有她说的。”表达了一种敬而远之的心态。 从记忆模糊的年代到现在,我记得她的话题永远是过去:过去年荒世饥,过去强盗横行,过去先辈艰难渡日以及这个家庭曾有过的远年的辉煌。 过去正月十五“吃清明(就是做好的饭菜,主要是十几斤红烧肉)”,还要给20多里外的田庄送。派去送“清明”的人凌晨出发,下午就回来了,问他送到了没有,说送到了。问他田庄里的情况,他讪笑着答不出来。原来他们送到半路寡妇桥时,就自己吃了回来。 爷爷的奶奶是在另外一家庄子里去世的,在那里停了3年的棺。那个时候家道已经中落了,为了挽回颓势,人们格外关注这次丧事,期望地下的亲人在冥冥中能保佑自己。爷爷的哥哥对曾祖母说:“我已经找了一块比较好的地,不赶紧下葬恐怕被人抢先用了。”过去有一种人,专门外汉找地,之后就把个停放多年的灵柩埋下去,先下手为强。终于,2伙神仙(抬棺的人,一伙8个,俗称“神仙”)把故世的亲人抬回来下葬了,入土为安。请的风水先生是我奶奶家的亲戚。他给找的一块风水宝地。落葬之后,风水先生诡秘地对曾祖母说:“这地发二房。”(我爷爷排行为二。)于是爷爷的两个兄弟都没有子息。曾祖父那辈男丁不旺,爷爷和他的哥哥又相继早逝,老三被抓了壮丁。正月初四宗族集会,没有男丁,只好叫姑父去参加。姑父特别老实,曾祖母就交待他,到了吴塘,有人在门口接行李,你只要说:“东溪位祥照公,就会安排你的座席的。” 原来吃“清明”的时候,女孩子,出嫁的女儿都可以回家参加清明扫墓,村里有专门的田产“清明田租”来招待,买米买菜买肉,还有铜钱发。在各家坟地集中的地方,男人们到山上去扫墓,大祭,女人们则在山脚下等,等到爆竹响过,男人们下山了,专人给每一位在场的女人一人一文钱。 “我那年14岁,我对妈妈说‘今年这一文钱我不给你了,我要买绑脚’,”“我那时候刚好在缠脚。”她补充说。 我可以清楚地描绘一幅图画:一个身材不高,面目清癯,满头白发的老太太在山路上走着,小脚轻触着熟悉的泥土,无声无息,像考古人轻轻地敲击文物,害怕打碎一个久远的梦,一个久远的传承的渴望,一个曾有2处田庄的家族,一个持续了一百多年的梦想。这个根源于古旧迷信的信念,无法信心十足只能小心翼翼的默然而又坚韧的追求,在这条山路上迂回盘旋了60个春秋,永不老去。世界是这样的宁谧,深邃,神秘,是什么东西在左右我们。一个见证了一家6代的沧桑老者,一定被这个问题纠缠已久。共3页,当前第1页123 村里很多长者都跟我讲过一个故事。这个村子以中间的小溪为界,分里、外两房。最初发源在里房,里房的老屋是两房的共同的祖先的,分上下两堂,中间天井,下堂只有左右两间卧房,上堂四间房,左右各两间房。整个房子很显局促,尤其是和外房新祖屋比,要矮许多,下堂也少了两间房,上堂中间屏风后也少一间中厢房,地势也低,更嫌旁边有池塘,腾不出手脚。外房祖屋墙脚用了三块石板围底,以防雨脚溅湿砖块,坏了墙基。这整三圈的石板全部水磨,还有里面的彩绘,外房两翼都布一大片的厨房一类的房子,如同腾飞的鸟儿,张开双翼;里房老屋却只有一边厨房。 这个村子现在有二姓人家,一个是刘一个是金。金姓人家在传说中有80担水桶挑水,现在却只有三户人家。许多人都说这件事,他们讲起这件事来,没有人唏嘘不已,却也表现出一种少有的关切:这大概就是农人的兴亡慨叹吧。 曾在一个无聊的下午到小村的坟地看那些祖先们留下来的痕迹。其中最早的是清代乾隆年间立的。这里是小村的历史,以另一种方式演绎,总算比冗长、装满一个大箱子的家谱要有一些生命感:阴刻、阳刻,单葬、夫妻合葬。在这里,你能想像那精细的石匠如何一凿一凿地敲击,把这几十个字翻来覆去地伺弄,能想像旁边的客人耐心地等待,不经意的观察、闲聊。可是我们不能再进一步,听到他们必然要谈到的主人和他的家庭了,那样会更加有意味。你还能看到书写这些字的手民们的功力,颜真卿,柳公权……。你也许还能想像他们捋起袖子,细细研磨又饱蘸浓墨,聚精会神。一笔一划下他们的心情如何我们已不得而知了,只是这一份庄重,至少是作为惯例的慎重,也许就让我们看到了200年前的人们。这是先人的最后一份遗存,是他们的名片吧,可惜名片只是名片,空有一片怀古的幽情。 这些用泥土堆起来的泥土,负载了多少或彰显或隐密的希冀,风水宝地,后死者的期望,堪舆者的得意。怎能把这些土堆漠视?它是一张名片,沟通了土里土外昨天今天,它还等待着我们去光耀它。“不要让我们等得太久啊。”设想这些苦心的呼唤直对你的耳边吧,你就会深切地体会到沉重。这片与小村相对仅一片稻田的山林,居高临下,默默地注视着下面的一切。默默无闻的小村,默默无闻的山林。失去了声音的土地,就是失去历史的土地。小村的故事以一种潜隐的方式存在,没有显赫的儿女,历史成为一首隐晦的诗歌秘笈,面临成为文物的危险。 那山林下的层层叠叠的灰瓦,有一幢最大最高的老房子,瓦片已成黑色了。这幢房子,村里人已经不知道建于哪一年,即使是哪个时期也说不清楚。它们高大,毫不逊色于现在建的二层小洋楼。我家就在老祖屋前面,从后门一出来就能看到它的大门顶上画着一幅画:大松树下回头鹿、鹤等等,上面横跨一块长石板,磨光,刻着四个大字:“乔迁凤翔”。许多人不认识这几个字,不知道这幅画的涵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