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匠
在我办公室的窗外,是学校的一处街角花园。园内遍地铺满了鲜绿的早熟禾,四周均匀地间种着碧桃、紫叶李和龙爪槐。中央是呈放射状的花坛,正中挺立着一棵高大的花灯树,树下一道道修剪整齐的金叶女贞之间,镶嵌着一簇簇的连翘和紫薇。花坛向阳的一面是半圆形的间歇喷泉。隔着透视围栏,外面正是这座城市两条主要街道的交叉路口,马路四通八达,平整宽阔,车来人往,川流不息。绿化带中矮而密的龙柏球,四季常青。人行道边一株株法国梧桐,绿荫如盖。步行道是用杂色的地面砖拼成的优美图案。当我工作累了倦了,就喜欢凭窗眺望,将美景尽收眼底。古人云:大隐隐于市。我恰是躲在安谧的校园中静观生活的起伏奔涌,仿佛一位隐者,日夜守望着属于自己的心灵家园。 某天我坐在办公桌前正接听一位远方朋友的电话。忽听一阵阵吵叫声透过窗子传进来,其中夹杂着那特有的粗糙喑哑的噪音。我急着挂断电话站起身来,只见两辆挎斗摩托停靠在路边,三五个身穿城管制服的年轻人围着那个女人在质询什么。女人的确不会小噪门儿说话,声音大得招来了一大群人围观。她在给每个人胸前作揖,还从兜里摸出香烟一一敬让。没看清她的脏手是否碰到了谁,那几个小伙子便开始动手收拾她的东西。她一边哀求着一边伸手阻拦,拉扯中她被推搡了一把,跌坐在地上。我看见她爬起来得那么快,象一头疯狂的母狮扑向那个正在查抄她钉鞋器的人。我可没法活了。这是她同时发出的哀号。我听得真真切切,感觉窗玻璃都颤动起来了。那小伙子还没反应过来,就与她一同滚倒在地。另外几个人赶上来将她拖开扔在一旁,忙着解救了同伴仓惶登上摩托跑了。她的发髻散了,浑身上下都是土,自己慢慢爬起来,肩膀一抽一纵地哭着,跪在地上捡拾那散落一地的鞋钉。 围观的人渐渐散了,我却一直盯着她看。她长发披过了肩,在风中吹得很乱。身后的草坪绿匀了,花也零星地开了,她却躲在美丽的街角里哭泣。共3页,当前第1页123 第二天上班,我凑到窗前。还好,她在那里。摊子已经摆好了,那一段时间,单位的同事们都在纷纷议论。谁还敢管哟,简直是个大泼妇。看来,厌恶她的人,远不只我一个。不过,我已经无法解释我的心情了,真是不愿见到她反又担心看不到她了。 我坐到她的摊子前,完全是因为那天下班刚走出单位门口,碰巧鞋跟掉了。她认真地用小锉蹭出新的茬口,抹上胶,转眼就粘好了。我穿在脚上使劲踩了踩,感觉还结实。付帐的时候她爽快地说,连一毛钱都用不了,不算了,以后再说吧。我岂能占她的便宜,扔下个五角的硬币走了。在我身后,她说了句什么话,我没来得及听。 天气更暖和些的时候,她的身边就多了个小男人。跟她比起来,个头矮,身板也弱,天天坐在高凳上,手挥着拐杖指指点点不干活。她照样低着头,前倾着身子,在摊子上挑挑捡捡地忙碌。后来她又添置了一台手摇的配钥匙机,由男人守着,但更多的时候男人还是闲在一边,有了配钥匙的顾客,她就放下手中的鞋,挪到前边来干活。时间一长我就发现,她男人只要来上两天,也必会与她争吵而旷工几日。她却全不在乎,来了该干就干,中午照样嚼馒头喝水。奇怪的是每次吵闹都是那个小男人大吼大叫,急了还抄起拐杖抽打她的脊梁。在众人面前,她却只会双手抱头,蜷缩在那里一动不动,跟那个扑向外人的泼妇大相径庭。那男人出了气一瘸一拐地走了,她委屈地哭着缝鞋钉掌,丝毫不敢耽搁。彻底改变对她的印象还是那一次,我坐等着给新鞋粘脚掌。突然一股臭腐酸臊的气味袭到身上来。我侧目一看,年老的女丐正伸着破搪瓷碗向我行乞。我捂着口鼻赶紧躲避,恶心得想要呕吐。这时,她摸出一元钱亲热地放在女丐的手里。待女丐走远了,她始终没看我,只低着头说,算咱俩的,上回粘鞋你非扔下五毛钱。她如此穷困,又这样辛苦,可在更需要帮助的人面前,能以良善之心给予最可贵的温暖。她不看我,是为了保护我虚伪的脸面,她不因行为高尚而自感高贵,来斥责那些缺乏同情的冰心霜面,只会用行动施之以感动和教化。我相信这都是我当时的感觉,她想不到如此深远,她是无意的,做的说的才那么自然。 我偶然发现过她眼神中女性的温柔,和皴皱面皮上掠过的点点羞涩。我不相信她会是个发悍撒蛮的泼妇,我想知道她心中藏着多少伤悲与苦楚。可我怎样询问才不会引起她辛酸的泪水? 有次我外出办事回来,正赶上男人又在欺负她,骂骂咧咧,满嘴的酒气。她头低得扎进怀里,泪珠大颗大颗地落在脚下的轮胎皮上。我走过去坐下来。回家再和你算帐。男人恶狠狠地说完,不依不绕地走了。她知道来了顾客,便抹了两把眼泪抬起头来,见坐着的是我,便不好意思地替自己解释说,他喝醉了,他一喝就醉。你别笑话,这都是让穷给逼的。他让车给撞了,司机跑了,家里没钱治病,落成了瘸子。家里烂成这样,他又干不了活儿,光剩下喝闷酒了。喝醉了就生气,生气了就吵架,就打我。他也不愿生气啊,他没处发泄啊。惹上别人他又得吃亏,我是他老婆,让他出出气吧。贫穷竟然成了她的过错,一切随之而来的她都要承担责任。她就是这么认为的。她和丈夫都是东北的下岗工人,回到关内老家是为了这里教学质量高,让儿子考一所好的大学,将来有个好前程。全部的积蓄交了昂贵的借读费,他们不得不租住最偏僻简陋的平房,开始拾破烂儿,攒了钱买下钉鞋器在街边缝补修鞋。最初她也选在狭窄的巷弄里,可周围的鞋匠们欺生,她揽不着一点儿活计,回到家只有挨打受骂。她清楚路口不能摆摊影响市容,可她只能硬着头皮来这里,这里来往人多。谁打谁骂我都能受,罚也不怕,反正我是东西没有,只别抄我家什就行。白天缝缝鞋,晚上到手套厂打夜工,这样生活费就有着落了。在这陌生的城市,她没有任何奢求,无论贫富,有自己的日子过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