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回到久别的乡下老家时,无意中听人说起了关于老兵——他已经过世了。
乡亲们都说老兵死得很惨,很不值。在临终之前,老兵一直不停的叫喊,说是要去找毛主席,找党中央,他还过发誓,要为党的革命事业奋斗终身……,后来,他的嗓子嘶哑了,折腾了几个昼夜之后,老兵终于没了一丝力气,然后死了,死在生产队无偿给他使用的那座知青返城后留下的红色砖瓦房里。
为老兵送了人生最后一程的乡亲们都说他死得可怜。入殓时,老兵第一次破了村里千百年来形成的老规矩——没有穿一件新的寿衣,穿的还是那六十年代退伍后,一直穿到离开人世时都舍不得丢掉的土黄色军装,上面已经是补丁搭补丁了。那条被火车碾断了的右腿的裤管,依旧用一根枯黄的稻草绳捆扎着。老兵没有钱为自己置一口象样的棺材,他死后,乡亲们没别的办法,只好将他家的几块旧门板,钉成了一口棺材,连沥青也没有上,便将他草草入殓了,然后,生产队里的几位热心肠的男人,将他抬到芭茅地(老家村子里的一块墓地)草草地埋了。
转业后,老兵在湖北某县当了文化局长。但是,老兵人生中真正的大转折,也就是从这里开始。
当时,局里有一位姑娘,相貌娇好,嘴也特甜,与老兵同在一办公室工作,也算是秘书吧。姑娘平日里总是局长前局长后地叫得特甜,又是端茶倒水,又是嘘寒问暖。老兵南征北战二十余载,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没个对象。这么好的一位姑娘,就在眼前,不免凡心大动,由渐渐喜欢上她,发展到不能自拔的地步。姑娘也有所觉察,但她早已与别人订亲,当然也就没把老兵的感受当回事。突然,有一天,姑娘在单位称准备某某时候与自己的男朋友举行婚礼,老兵由于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在姑娘成亲那天,与她的新郎大吵了一架,说是人家占了他的媳妇。由于受到了很大的刺激,老兵的精神有点失常,时不时胡言乱语,疯疯癫癫。
上级领导见老兵这番模样,便派了两位同志,将其送回了老家,说是让他在家休养。
老兵在老家农村调养了几年,也许是环境改变了,渐渐地也恢复了正常。但年近不惑,依旧孑然一身,与乡亲们一起聊天时,老兵常常流露出娶房媳妇的想法。
说也凑巧,离老兵家约五里地有个女人,年前男人得了伤寒,没几天就撒手去了。可怜那女人,带着一双儿女,艰难度日。
老兵知道后,便起了心思,想要娶那女人为妻。谁料,托了媒人过去提亲,被那女人一口回绝了,理由是她不想丢下自己的儿女,一走了之。共4页,当前第2页1234
于是,老兵便决定走着险棋:抢亲。那年头,乡下时兴抢亲,选择抢亲的理由很简单,一则可能是女人育有子女,夫家族亲不答应;二则可能是女人自己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将女人抢到家,生米煮成了熟饭,加上女人们都碍于情面,一般也就认了。
老兵选了个吉日,约了村里七八个热心的壮汉,趁那女人下地干活时,将她团团围住,欲抢了回家。可那女人拼死不从,挣脱众人,钻出包围圈,落荒而逃。那老兵那里肯放,与一帮男人,一直追了十余里地,才撵上那累得筋疲力尽的女人,将她掳了回家。听知情人讲,几个壮汉将老兵与那女人一并关进他的那间破土坏房子时,那女人还哭喊着说不愿意。
老兵还真的让那女人留下了,也许是老兵的真情打动了她,小日子就这样慢慢地过上了。当时是大集体时代,老兵虽然不会干农活,但一家也能勉强糊口,加上村里家家都是一穷二白,生活水平都一样,也看不出谁家的日子会好到哪里去,所以,老兵一家,也还免强能用幸福二字来形容。
七o年,那女人为老兵生了个儿子,这小子,酷似老兵,连脑子都一样不太好使。据说他上小学二年级时,学校里有一对男女教师有奸情,男的是有妇之夫,女的还待字闺中。那女教师见老兵的儿子呆头呆脑,便将写给情人的纸条,托他转交,认为这样会很安全,可这呆瓜,却将这张纸条,交给了另外一位男教师,结果,两人的奸情败露,闹到最后,该女教师与其情人之妻双双自杀。
五
农村包产到户后,头脑灵活勤劳肯干的人,都渐渐富了起来。可是,唯独老兵一家的日子,一日不如一日。眼见人家不仅衣食无忧,而且纷纷盖起了大瓦房,而自家妻儿却衣衫褴褛,三餐难以为济,家庭经济处在了崩溃的边缘,在沉重的精神压力下,老兵的精神病再度复发,这次,他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
他的女人,劳动能力本来就有限,这下既要照顾老兵,还要管一家的吃喝,这日子之艰难,可想而知。眼见左邻右舍都搬进了砖瓦楼房,老兵一家,仍然蜗居在那六十年代建成的土坯房中,加上老兵时常疯疯癫癫,砸锅打碗,闹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渐渐地,老兵一家,便成了邻里那些长舌妇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与轻视的对象。
村前的渠道边,沿渠建有一排五间的红色砖瓦平房。那是六、七十年代知青下乡时,生产队专门给知青建的。那年代,这房子在乡下可算得上是别墅级的建筑了,房子呈“凹”字形,中间三间是知青宿舍,居两头的,一间是知青活动室,一间是厨房。知青回城后,这房子就一直闲置着,天长日久,渐渐成了蛇鼠之窝。
生产队长是老兵的本家,见老兵家这光景,便作了个主,将这几间房子让给老兵一家居住,乡亲们虽有些闲言碎语,却也没有人站出来反对。从此,老兵一家,总算有了个可以暂避风雨的地方,但一日三餐是怎样解决的,就只有天知道了。
忽然有一天,老兵收拾好他的军官证,党员证,以及很多立功受奖的勋章,郑重其事地用一块红布裹好,揣在怀里,然后上路了,临行前,说是去北京找毛主席,找党中央,为他解决生活困难。
这一去,就没了音讯。村里的人都在推测,在嘀咕,这老兵,疯疯癫癫地,出去已差不多一年了,照理去北京,来回数十趟都够时间了,是不是已经死在外面了?有些耐不住性子的人便去问老兵的女人,可她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又忽然有一天,一辆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开到了老兵家门前停了下来。先从车里钻出几个穿着十分体面的男人,下车后,便从车里搀扶着老兵进了屋。乡亲们远远地看到了这情景,都以为老兵在上面谋到了什么好处,衣锦还乡了,便纷纷涌向老兵家来看热闹,一路上,人们都议论纷纷,作出各种美好的猜测,同时也想亲眼见识一下那些上面来的体面人。
等他们挤到了老兵家门口,才搞清了事情的真相,原来那些人是县里民政局的,据他们说,老兵当时想爬上一列北上的火车,结果,摔了下来,被火车碾掉了大半截右腿,救起老兵的人看了他的大堆证件后,便将他送到了民政局。共4页,当前第3页1234
六
老兵北京没有去成,反倒赔上了半条右腿。从此,老兵那土黄色军裤右腿的裤管,就空荡荡晃悠晃悠地悬在空中,后来,干脆用一根草绳扎紧,这样,冬天避免进风,夏天也没蛀虫叮咬。
二年后,老兵死了。
老兵就这样走完了他的一生,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在自己的所谓的“家”里,并且晚景凄凉。可他似乎到死也没有想起一件事——他可是立过赫赫战功的一代功臣啊。
但是,对他的结局,我个人认为,一小部分是由于他自身的原因,其余的大部分原因,似乎与这个社会,这个年代,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在离开老家的路上,又想起了老兵的事,我似乎又明白了一些道理。
二oo六年三月十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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